娜夜诗歌三十八首 二维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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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02-01 16:41来源:中国精英文艺网 娜夜(1964-)生于辽宁兴城,满族,1983年至于年在兰州青年报任记者,1987年至1999年在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读书,1999年至今在兰州晚报工作。有诗歌集:《回味爱情》、《冰唇》、《娜夜诗选》。获甘肃省第三、四、五届优秀文学作品奖(诗歌)、中国当代杰出民族诗人诗歌奖,《娜夜诗选》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诗歌奖。 空麦秆里的秋天 时间在我热爱的事物上 降临 秋天抖动了一下 第一颗果实落下来 我的幸福渗出水来…… 有多少过去 留下现在 现在慢慢消失 这些树 一天比一天高 我已挥霍不动你的收成了:秋天 让我在一根空麦秆里 握紧你的孤独 “这不是痛苦是生活本身 消失了” 大雾弥漫 我又开始写诗 但我不知道 为什么 你好:大雾弥漫! 世界已经消失 你的痛苦有了形状 请进 请参与我突如其来的写作 请见证:灵感和高潮一样不能持久 接下来是技艺 而如今 你的人生因谁的离去少了一个重要的词 你挑选剩下的:厨房的炉火 晾衣架上的风 被修改了时间的挂钟 上个世纪的手写体:…… 人间被迫熄灭的 天堂的烟灰缸旁可以继续?我做梦 它有着人类子宫温暖的形状 将不辞而别的死再次孕育成生 教堂已经露出了它的尖顶: 死亡使所有的痛苦都飞离了他的肉体 所有的……深怀尊严 他默然前行 一只被隐喻的蜘蛛 默默织着它的网 它在修补一场过去的大风 起风了 起风了我爱你芦苇 野茫茫的一片 顺着风 在这遥远的地方不需要 思想 需要芦苇 顺着风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们的爱没有内容 为了爱的缘故 花木们开始用香味彼此呼唤了 我最深层的思念 躲在睫毛后面 如此轻易地 把每一阵暖风的撩拨 亲切成你的触摸 我的思念伸出手来 摘到水中月 镜中花 一千只一万只蝴蝶的翅膀 踩过花蕊上的露珠 甜甜的 裂开一条小缝的 还有我长椅上的心 我将这样坐下去 为了爱的缘故直到 把一些遗漏的细节 重新想起 落笔洞 巨笔悬空 一万年——笔尖滴水不断 宇宙有大秘密 知天命之年 我有破译这一滴液体语言的愿望 蝉鸣说:神在天上著天经仙典 犹豫处 笔落人间 哦 神也犹豫 心中一暖 滴入百会穴的一滴 冰凉 如针刺 它想试试——唯肉体 深不可测 新年的第一首诗 它是大道 也是歧途 它不是哥特式教堂轰鸣的钟声 是里面的忏悔 仅仅一个足尖 停顿 或者旋转 不会是整个舞台 它怎么可能是谎言的宫殿而不是 真相的砖瓦 和风霜 它是饥饿 也是打着饱嗝的 涉及灵魂时 都带着肉体 是我驯养的 缺少野性和蛮力 像我的某种坐姿 装满水的筛子…… 母亲 黄昏。雨点变小 我和母亲在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中 相遇 还能源于什么—— 母亲将手中最鲜嫩的青菜 放进我的菜篮 母亲 雨水中最亲爱的雨滴 在各自飘回自己的生活之前 在白发更白的暮色里 母亲站下来 目送我 像大路目送着它的小路 半个月亮 爬上来 从一支古老情歌的 低声部 一只倾听的 耳朵 ——半个月亮 从现实的麦草垛 日子的低洼处 从收秋人弯向大地的脊梁 内心的篝火堆 爬 上来—— 被摘下的秋天它的果实依然挂在枝头! 剩下的半个夜晚—— 我的右脸被麦芒划伤 等一下 让我把我的左脸 朝向你 还有别的 当我有了某种想法 谢谢你穿来了去年的衬衫 我看见我的家 和我沾着草香的邻居—— 怀孕的小白杨 顶着乌云 还有你们 高高低低的红嘴雀 正叽叽喳喳:瞧 那条小河 还漂着冰渣呢 “我看见一个女孩倾身 倚在她的往事上面” 还有别的 是我想过的 大疫之后
大疫之后 我认真路过每一条街 说每一句话
看时间的时候 好像什么东西放了进去
永无返还——活着 就是和每一分钟告别
地球自转加快 一天会越来越短
我明白这句话时 已经两鬓斑白
——生活的最终目标是生活本身①
注:①赫尔芩《往事与随想》。 乡 村 老鹰捉小鸡的田野 稻草人眼里有一群麻雀 阳光里有雨 那个旧布衫的女人 她的身体里有一只做梦的花瓢虫 尖麦芒的声音里有血 炊烟里 有一支疲惫的歌 背画夹的女孩 独自站着:向日葵的影子里有一个凡·高 今日一别 回忆: 哪一个瞬间 预示着眼前 ——今日一别 红尘内外 什么是圆满 你的寺院 禅房 素食 我选择的词语:一首诗的意义而非正确 江雾茫茫 靠翅膀起飞的 正在用脚站稳 地球是圆的 没有真相 只有诠释 ……仍是两个软弱之人 肉身携带渴望和恐惧 数十年 乃至一生: 凡我们指认的 为之欢欣的 看着看着就散开了 去了哪里 人间也不知道 眺望 风云从苍白转向暗红 在窗前迂回 炉火熄灭了 一堆冷却的铁 和背过脸的裸体 仍维持着烘烤的姿态 倚窗眺望的女人 她的紫色乳房 高过诱惑 装满遗忘 她看见了时间也不能看见的 2020年几张照片
一饮而尽 咽下2020年全部的难过与悲伤
那样的时刻 鸟儿收拢翅膀 身体隐向草丛
被塑成铜像的人 不再遵循人间凋敝的规律
我收藏的一个黄昏 呼啸山庄缺少一枚落日
你的人生缺少一次相逢……你们 是姐妹 知己 曾相濡以沫
那是我准备重读的书和老花镜 每一种孤独都在寻找它的源头
哲学在星星眼里是什么东西 枣树还是溪流 或窑洞宾馆
我认真注视过的一张脸 我至今用他的逻辑学治疗失眠多梦
渐渐有了鼾声 婴儿的睡姿
那是酒字的全部写法 我们从中获得了真言的力量?
捉雪花的孩子在笑 跌倒了 爬起来继续笑——世界依然美好
饮酒啊饮酒 以孔雀饮水的姿态饮酒
明月在杯中 李白在天上
窗外的海
你沉默 独自一人 望着它
从正午到黄昏 从世界在我之后将继续存在
沙滩和潮水 还记得你曾写下的笔画 ——恍若隔世
不是一个人 一代人
唯有太阳 理解它照耀的山河
你内心的波澜被反复摔碎的浪花 理解你的沉默
无论你写过多少大海的诗篇 它都会给你另一首
你跑起来了 红裙子的一角 拽着大海的潮汐
露出的腰肢 多么美
——想起既是看见
一盘棋
草木在入秋 小卒子过河了 还带去几片枯叶 和一个老人寂寞的下午时光
从黑发到白头 生命最终输给了时间 此刻 他需要一次这样的胜利: 左边的他 赢了右边的自己
似乎 生命因此多出了一个下午 甚至一个人生
巨大的 一动未动的 石头棋盘上 除了阳光和树影 还来过三只麻雀 一只松鼠 飘过天空的云朵
也飘过大地
在黄果树瀑布想起伊蕾
纪念一个诗人最好的方式 读她的诗——
“白岩石一样 砸 下 来”
生前只见过一面 松软的沙发前 是壁炉和篝火 你的长裙拖着繁花 带来
安静 你递来的酒杯里晃动着一个大海 可能的日出——“我愿意” 而人间教堂的门 并未打开
和瀑布合影 突然的小鸟 填补了你的位置 年轻诗人模仿你 常用照片的眼神——我也曾模仿
“那尊白蜡的雕像” 是哪一尊?
无人的走廊 独身女人的卧室 ——我继续读 而黄果树轰鸣
瀑布继续:想超越一个优秀的诗人 意味着超越一个时代
两地书
活着的人 没有谁比我更早梦见你 你对我说…… 你对我说……
你的死对我说……恍若: 来世……致敬: 今生! 春天 被蜜蜂的小翅膀扇得更远 我喜欢它的歌唱 赞美中隐含祈祷 露珠抖动了一下 第一只蝴蝶飞出来 它替桃花喜欢自己 飞过冬天的乌站在光斑上 它干了的羽毛里 身体还是湿的呢 我凝望了一冬的 那片黄叶 从春天的和声中 脱离出来 它在低处 向上祝福 合影 不是你!是你身体里消失的少年在搂着我 是他白衬衫下那颗骄傲而纯洁的心 写在日记里的爱情 掉在图书馆阶梯上的书
在搂着我!是波罗的海弥漫的蔚蓝和波涛 被雨淋湿的落日 无顶教堂 隐秘的钟声
和祈祷……是我日渐衰竭的想象力所能企及的 那些美好事物的神圣之光
当我叹息 甚至是你身体里拒绝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 他的哭声 ——对生和死的双重蔑视 在搂着我
——这里 这叫做人世间的地方 孤独的人类 相互买卖 彼此忏悔
肉体的亲密并未使他们的精神相爱 这就是你写诗的理由?
一切艺术的源头……仿佛时间恢复了它的记忆 我看见我闭上的眼睛里 有一滴大海 在流淌
是它的波澜在搂着我!不是你 我拒绝的是这个时代 不是你和我
“无论我们谁先离开这个世界 对方都要写一首悼亡诗”
听我说: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向自己道歉的! 飞雪下的教堂 在我的办公桌前 抬起头 就能看见教堂 最古老的肃穆 我整天坐在这张办公桌前 教人们娱乐 玩 告诉他们在哪儿 能玩得更昂贵 更刺激 更二十一世纪 偶尔 也为大多数人 用极小的版面 顺便说一下 旧东西的新玩法 有时候 我会主动抬起头 看一看飞雪下的教堂 它高耸的尖顶 并不传递来自天堂的许多消息 只传达顶尖上的 一点 在新疆
在新疆 有太阳的地方 就有十二木卡姆 就有眼泪变成大地的葡萄
唱吧!
在新疆 有篝火的夜晚 就有生之美好 就有身体的闪电啪啪作响
唱吧:两只小山羊爬山的呐 两个小姑娘招手的呐
在新疆 有你的地方 就有诗人 就有相逢的天真
唱吧:我想过去呀心跳的呐 我不过去吧心想的呐
在新疆 有墓地和村庄
在新疆 在新疆
一只悲伤的蜘蛛 默默织着它的网 它在修补一场过去的大风
哀 悼 ——给诗人昌耀 他闭上了眼睛 不像是生命的结束 更像是对生命的一次道歉 ——低于草木的姿态 使草木忧伤 巢穴收回它所有的鸟儿 那俯冲而来 又弥漫开去的苍茫 为一个低垂的头颅 留下了哀悼的位置 人民广场 我喜欢草地上那些被奔跑脱掉的小凉鞋 直接踩着春天的小脚丫 不远处 他们含笑着的年轻母亲 饱满而多汁的身体 比云朵更柔软 比短暂的爱情更心满意足 哦上帝 我喜欢人类在灿烂的日光下 秘密而快乐地繁衍生息…… ——母亲和孩子 多像人民广场 恐惧 一个谜 黑暗中 我终于摸到了它隐秘的 线头 却不敢用力去抽 --像麦粒变成种子 又变成麦粒 又变成种子…… 被一根线头折磨 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茫然和恐惧 哥特兰岛
她没想什么
哥特兰岛的海滩上 她享受着美 和宁静对生命的尊重
与抚慰……
和思想里的微风 相视而笑
并和那些对知识分子持不信任态度的海鸥交换了叫声
2013.5 溶洞 无中生有的恍惚之美——
如果你正在读《站在人这边》 就会在潮湿的石壁上看见一张诗人的脸
那是一只飞出了时间的鹰 羽翼饱满 那是天天向下的钟乳
还是上帝的冷汗:冰川融化 生物链断裂 石壁的断层 似树木的年轮
所有的神话都摆脱了肉身的重量 一个奇幻的溶洞需要多少次水滴石穿的洗礼?
一个诗人意味着接受各种悲观主义的训练 包括为黑板上的朽木恍惚出美学的黑木耳
如果你指认了某个美好时代的象征 你会默念与之相配的名字 看见思想的灿烂星空
当然要为溶洞里稀少的蕨类植物恍惚出坚韧的意志 为消息树恍惚出一只喜鹊
为一匹瘦马 一架风车恍惚出堂吉诃德 已经很久没有舍不得把一本书读完的那种愉悦了
那是绝壁之上的虚空 某种爱
头发已灰白 心中静默的风啊 什么才是它的影子 和相象中的人跳舞 行动使我存在 和这世界纠缠在一起 月光已经很旧了 我说:跳舞吧 今晚 我们具体点—— 在月光里 慢慢 弯曲 在月光里—— 一件今天的时装 和她昨天的裁缝 月光已经很旧了 照耀却更沉 更有力 我在回忆 在慢慢想起 你拥着我 从隔夜的往事中退出 在梦里 在梦里 那些自杀的诗人朗读在那边写下的诗歌 诗歌里有阴 声音更寂静了 鹰和鱼在舞蹈 茨维塔耶娃在转身: 不 请不要靠近我 这个女人怎么会有这么苍凉的背-- 一个诗人的背 是的 在梦里 我看见他们--那些自杀的诗人 一个个 谜底似的笑: --死有一张被意义弄乱的脸 写作 让我继续这样的写作: 一条殉情的鱼的快乐 是钩给它的疼 继续这样的交谈: 必须靠身体的介入 才能完成话语无力抵达的 让我继续信赖一只猫的嗅觉: 当它把一些诗从我的书桌上叼进废纸篓里 把另一些 从纸篓里 叼回到我的书桌上 让我亲吻这句话: 我爱自己流泪时的双唇 因为它说过 我爱你 让我继续 女人的 肉体的 但是诗歌的: 我一面梳妆 一面感恩上苍 那些让我爱着时不断生出贞操的爱情 让我继续这样的写作: "我们是诗人--和贱民们押韵" --茨维塔耶娃在她的时代 让我说出: 惊人的相似 啊呀--你来呀 你来 为这些文字压惊 压住纸页的抖 阿木去乎的秋天 ——兼致油画家裴林安 我放弃了有圣经的静物 和它可能成为的 另外的东西 我放弃了多! 留下了阿木去乎的秋天 阿木去乎 所有的荒凉 都在它的荒凉里消失了 你合上了嘴(摘选) 十二月的哈尔滨 白茫茫的 并没有因为一场沸腾的朗诵 呈现出一道 叫奇迹的光 和它 神秘的 预言般的色彩 现在 我留恋现在 暮色中苍茫的味道 书桌上的白纸 笔 表达的又一次停顿 危险的诗行 ——我渴望某种生活时陡峭的 内心 云南的黄昏 云南的黄昏 我们并没谈起诗歌 夜晚也没交换所谓的苦难 两个女人 都不是母亲 我们谈论星空和康德 特蕾莎修女和心脏内科 谈论无神论者迷信的晚年 一些事物的美在于它的阴影 另一个角度:没有孩子使我们得以完整 向西 唯有沙枣花认出我 唯有稻草人视我为蹦跳的麻雀 花蝴蝶 高大的白杨树我又看见了笔直的风 哗哗翻动的阳光 要我和它谈谈诗人 当我省略了无用和贫穷 也就省略了光荣 雪在地上变成了水 天若有情天亦老!向西 唯有你被我称之为:生活 唯有你辽阔的贫瘠与荒凉真正拥有过我 身体的海市蜃楼 唯有你! 当我离开 这世上多出一个孤儿 唯有骆驼刺和芨芨草获得了沙漠忠诚的福报 唯有大块大块低垂着向西的云朵 继续向西 白银时代 我读着他们的诗句 他们做诗人的 那个时代 逮捕 处决 改造营 雪花兄弟的白袍 钟的秘密心脏 俄罗斯 有着葬礼上的哀伤 死对生的绝望…… 黑暗 又意味着灿烂的星空: 那些秘密 而伟大的名字 意味着一个时代:小于诗 大悲咒 这些窗子里已经没有爱情 关了灯 也没有爱情 ——为什么?为什么上帝和神一律高过我们头顶? 眺望 对那些好日子的回忆 击碎了我现在的生活 ——这时蜻蜓正在远方点水 那声音寂静得令谁惆怅 那个人现在 是谁 信笺里的称呼 一朵失去香味的勿忘我 比灰烬 更荒芜 而这一切又是多么可爱 倚窗眺望的女人 一根刺透自己的针 把外面的风尘 关在外面
一朵云飘的时候是云 不飘的时候是云 羊一样暖和 被偶尔的翅膀划开的辽阔 迅速合拢 ——《鹰影掠过苍原》 娜夜:这里的风不是那里的风 文/沈奇 娜夜不是一个可以做简单归类和简单认知的诗人,她的诗歌写作及其已取得的艺术成就,至少在当代中国“女性诗歌”和“西部诗歌”这两个区域中,都占有相当突出的重要位置。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娜夜以持续上升的创作态势,越来越显示出她风格独到而不可忽视的影响力,进而成为当代中国诗歌进程中,一个具有经典性品质的标高所在。 一 作为“女性诗人”,娜夜的诗歌写作,整体看去,其精神底色还抱有一些源自骨子里的理想情怀与浪漫色彩,而一旦落实于具体的人和事,却总能一眼洞穿,看得很透,具有明锐而深入的勘察与显微能力。同时,又总是能以超乎女性立场的视野,去表现男女共有的人性世界——生与死、苦与乐、现象与本质,以及未知的意识荒原与裂隙等等。其从容、旷达、宽柔的诗歌精神,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和穿透力。 我们知道,人类的心脏是没有性别的,但具体到生命意识和艺术感觉,女性与男性还是有所差别。差别的逻辑前提是:一般而言,女性似乎总是比男性更“观念化”亦即更“他我化”(笔者生造的一个词,即以他者的存在为自我存在的前提)一些。这里的潜在原因,既有文化成因,也有女性自身的“基因编码”。由此逻辑而言,真正优秀的女性,也便比同样优秀的男性更本质、更自我一些——尤其是在生命意识和艺术感觉方面。 比较之下,我们可以回首观察到:近30年来的当代诗歌进程中,无论是“先锋性写作”还是“常态性写作”,男性诗人还是女性诗人,以及已成大名的种种诗歌“人物们”,都太多“运动性”的投入和“角色化”的出演——而娜夜,这位自甘边缘、潜行修远的诗歌女性,则是那些少数难得的、将诗歌写作作为本真生命的自然呼吸,并使诗成为一种私人宗教的诗人之一。 女性的,而又超越女性的,如此展开的诗歌视角,广阔而又细密,陡峭而又深邃。 她写母性温润的情愫:“——吹过雪花的风啊 / 你要把天下的孩子都吹得漂亮些”(《幸福》);转过身,她又写女性命运的挫败感:“这些窗子里已经没有爱情 / 关了灯 / 也没有爱情”(《大悲咒》)。于是,“一个忧伤的肉体背过脸去”(《覆盖》),然后固执地探寻:“为什么上帝和神一律高过我们的头顶?”(《大悲咒》) 落视“日常”,她写“——摇椅里 倾斜向下的我 / 突然感到仰望点什么的美好”(《望天》);注目“神性”,她写“牛的神 / 羊的神 / 藏红花的神 / 鹰的身体替它们飞翔”(《从西藏回来的朋友》)。 在娜夜的诗歌世界里,“是真实的存在还是瞬间的幻象又有什么关系”(《幻象》),她关注意义,也关注身体,所谓“道成肉身”,并一视同仁地关注“灰尘”、“光”和“时间经过的痕迹”,然后“用思想”也“用嘴”,去“闻神的气息”(《自由女神像前》)。然后重返迷茫。 夕光中 那只突然远去的鹰放弃了谁的忧伤 人的 还是神的? ——《青海》 可以看出,在娜夜的诗中,有一种天然的艺术化气质和虚无化格调。正是这种“趋于虚无化的生命本真”,和视艺术与美为生命之所有的追求与归宿的精神取向,方使诗人所秉持的真实的个人和真实的诗性生命意识,得以从“与时共进”的公共话语语境和浮躁功利的时代语境中脱身而出,始终葆有本源性的独立意识。 二 作为“西部诗人”,娜夜的诗歌写作,从一开始,便自觉摆脱了传统主流“西部诗歌”的浮泛模式,跨越“时代”语境与“地域”界限,以现代意识透视真正意义上的西部精神与西部美学的底蕴所在,别有领悟而动人心魂。 何谓“西部”?何为“西部诗歌”?何谓真正的“西部精神”与“西部诗学”?这些人云亦云、大家都常挂在嘴上说习惯了的词,其实就其学理性命名而言,实在存在太多混乱和歧义。这其中,尤其以长期占主导地位的所谓“主题性”和“采风式”两个路数的创作理念与作品,所产生的负面影响最需要反思。 在这两路创作中,要么是虚假矫饰的“翻身道情”、“改天换地”、“新人新家园”等泛意识形态化的“西部风情录”,所谓“现实主义”的“历史叙事”;要么是唢呐、腰鼓、黄土地,大漠、孤烟、胡杨林,以及高原、草地、雪峰、羊群、驼队、经幡等等早已被表面“风格化”了的“泛文化明信片”式的空洞表现,且一再被推为主潮,其实这些与真正的“西部”根本不搭调。 仅就诗歌美学而言,其实“西部精神”的真义在于三点:一是原生态的生存体验;二是原发性的生命体验;三是原创性的语言体验。 总之,是人与自然的纯时间性(非时代性,所谓“新风貌”)和生命性(非生活性,所谓“体验生活”)的一种更深层的对话,且是一种充满苦味、涩味的对话,消解了主体虚妄和主流意识驯养,重返神性与诗性生命意识的对话。 细读娜夜有关西部的诗歌作品,可以发现,“西部”在娜夜的“诗歌词典”中,既不是什么题材与内容的特别所在,更非“文化明信片”或“地域风情”式的特别所在,而是有关生存意识、生命意识、自然意识及审美意识的特别所在——生命与自然的对质,向往与存在的纠结,以及生存的局限性与企求突破这种局限而不得的亘古的渴望与怅惘,成为娜夜式“西部诗歌”的核心题旨。 由此形成的作品,境界舒放,混茫高华,气清质实,格高思逸,常以峭拔而疏朗的思绪和可奇可畏的生动意象,精准传神地透显出“在这遥远的地方”,人与自然、人与存在、人与命运那一种不得不的认领与迷茫,以及由此而生的那一缕淡淡的清愁、那一声淡淡的叹咏。 正如其《起风了》诗中所言 “在这遥远的地方 /不需要 / 思想 / 只需要芦苇 / 顺着风”——这是西部的真谛,也是西部的天籁。 再读这样的诗句: 一朵云飘的时候是云 不飘的时候是云 羊一样暖和 被偶尔的翅膀划开的辽阔 迅速合拢 ——《鹰影掠过苍原》 更尽见天地之心,尽得西部诗魂的真性情、真境界。 三 无论是作为“女性诗歌”的写作,还是作为“西部诗歌”的写作,娜夜诗歌的内在艺术品质始终是一致的。 具体而言。其诗的内涵,有深切的现代意识,又暗含古歌般的韵致;是现代的“直面人生”,也是古典的“怀柔万物”。“冷眼”与“热心”,“看”与“被看”,无不饱含善意的“窥视”、真诚的质疑、纯美的叹咏,和原始而细密的忧伤与悲悯。 由此生成的娜夜诗歌的语感,疏朗而又充满张力,松弛中有节奏,尤其对长短句配置的节奏感把握得颇为精妙。其诗思的展开常有大的跨度,却不失内在意绪的逻辑联系,致使情感的韵致和语感的韵律非常和谐地融于一体而清通爽利。特别是她诗中惯有的“语式”和“语态”,时而直截了当,时而缠绵悱恻,集正襟危坐与散发乱服于一体,读来别有韵味。 试读其近作《睡前书》—— 我舍不得睡去 我舍不得这音乐 这摇椅 这荡漾的天光 佛教的蓝 我舍不得一个理想主义者 为之倾身的:虚无 这一阵一阵的微风 并不切实的 吹拂 仿佛杭州 仿佛入夜的阿姆斯特丹 这一阵一阵的 恍惚 空 事实上 或者假设的:手—— 第二个扣子解成需要 过来人 都懂 不懂的 解不开 全诗看似意绪飘忽,语感迷离,思路轨迹及其诗句建行跨跳很大,其实内在心理结构和精神结构非常严谨:基点是此一刻的现代夜色,夜色下的现代人之不眠心境,由此散点“荡漾”开去,以细节扫描为情节,以间或感慨为特写,“东拉西扯”中一咏三叹,毫无来由而又暗含逻辑。结尾收视聚焦于“解扣子”的小把戏,以风情证虚无,可为神来之笔。而一句“佛教的蓝”,堪称现代汉语诗歌中难得一见的“诗眼”,令人惊艳不已! 关键是,此诗虽也以叙事性语式为体要,表面看似涣散,像一首分行的散文诗,但骨子里却别有“经营”:一方面在弥散性语感中,暗藏与心理和意绪相偕而生的现代节奏与独特韵律,一方面将意象有机“导演”为富有戏剧性张力的“意象情节”,如电影之“蒙太奇”,亦幻亦真,悬疑所指。如此看似不经意之喃喃自语中,反而更为深刻地揭示出存在之切与生命之惑,读来奇崛、诡异,而深沉不可泛泛浅解。 综上所述,可以说:在当代诗人中,娜夜是少有的几位,能有机地融会真实世界的主观视觉和叙事调式中的潜在抒情者,从而将她的诗歌写作与整个时代的潮流走向区别了开来,风规自远而独具一格。 四 这位水静流深于西部边缘的女性诗歌写作者,是一位真正独立而具有超越意识的优秀诗人——我是说,她不是那种我们司空见惯的潮流式的诗人,她有源自自己生命本在的诗性智慧和诗性力量,这力量支撑她在任何诗歌时代或任何她自身的写作阶段,都能从容展开其不同凡响的个性化写作,而不为“时势”所左右;她不容忽视,但也不在乎你何时提及。显然,这不是一个什么“定力”的问题,而取决于气质本身。 谁念秋风凉,远山独苍茫。 而我仍属于下一首诗—— 和它的不可知 ——《摇椅里》 ——这是娜夜:女性的,超越女性的;西部的,超越西部的;时代的,超越时代的。她的存在,让我们常想到“那些高贵的 有着精神力量和光芒的人 / 向自己痛苦的影子鞠躬的人”(《风中的胡杨林》)。而作为诗人的娜夜,说到底,只是依从她固有的宿命般的气质,“尝试着”,在生命历程的所有细节里,“说出自己”,并欣然回首,倾听:“——在那些危险而陡峭的分行里 / 他们说:这就是诗歌”(《阳光照旧了世界》)。
文章分类:
名家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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